一个“小心谨慎”的警察

亦千语

一个“小心谨慎”的警察

口述：顾哲      整理：王东海

当警察必须“小心谨慎”，你办的案子一个不小心谨慎，就可能在多年后被翻出来程序违法。当警察也不得不“小心谨慎”，大半夜躺床上心里总担心有报警电话最怕辖区出事。当警察也一定要“小心谨慎”，稍有一点歪想邪念就可能触犯王法脱轨撞车车毁人亡。每次我值班时候要经常更换手机来电音乐提醒，总是同一个音乐提醒啊就容易心情极度紧张，会躺着也莫名地心中盘旋起熟悉的来电音乐，睡着了还在怀疑刚才是不是又有一个报警电话打来了？你还不能换成那种激情四射的重金属打击乐，大半夜的心脏受不住，要换成柔和的田园风光曲，这样在半夜值班时突然来一个报警电话，我也能心平气和地坐起来扎腰带跑下楼去出警。当然这些经验都是我接警值班许多年后才晓得的，2009年刚毕业的我可不晓得，那时候我的心脏也年轻受得住惊吓。

2007年我是入党积极分子，2008年成为发展对象，2009年转正，也就是这一年，我从江警毕业。我学的刑侦专业，这在公安算“主流”行业，可以说是挺吃香的。12月底我被分配到丹阳市公安局和平桥派出所。那时候的和平桥派出所算是“大所”，出“领导干部”的所，也是最忙的大所之一。一天低于20个报警电话，我都要开心得像是赚到了一天。特别记忆深刻的是有一天，一整天我都没接到一个报警电话，简直创造了历史奇迹，害得我好几次反复拿起接警电话，看看电话到底是不是坏了。辖区没有一个人报警，我这心里反而放心不下了。

那时候我年轻，经常顶班，都是半夜顶主班，有时候感觉出警快出哭了。有一次所里出去抓赌，凌晨2点抓人回所，大家看见我还一个人在一楼做笔录，边做笔录边接起又打来的报警电话。这样忙碌的“年轻民警生活”持续了整整八年，直到我干副所长前一直都是这样的生活，无休止地出警办案出警办案，确实挺苦的，但是今天回想起来，经历过“苦难”反而又有点让人怀念，毕竟那是让我真正“打好基础”的八年。

当年作为新民警的我有两个师父，出警调解纠纷跟王师父学习，办案跟刘师父学习。记得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夜晚，轮到我主班出警，突然接报警歌厅发生纠纷，我赶过去一进门，就看见聚着几十个“黄毛”。这种场面我一个新警那是头一回见啊，现场那么多人，几个车都不够装的，怎么带回所。我给王师父打电话，他急匆匆赶过来了。一进门扫了一眼，几个领头的“黄毛”就跟着王师父回所里去了，我这才安稳了心。所以从新警开始我就觉得，派出所“传帮带”很重要，当一个年轻小民警最“无知”、最需要“帮扶”一把的时候，你作为师父愿意帮他一把，他会记你一辈子的。

记得师父刘青松在我工作之初就对我说过一句话，你以后也会走到领导岗位，现在你必须多办案子，最少要学会办理三十多种案子才算合格。城区派出所虽苦，但这就像人民医院，你一年看的病人，比别人三年看的都多。见的病种多了，不会看病也会看了，啥怪病奇病都见过了，你就成老中医了，把脉准、开药准，别人要开十副药解决的病，你一副药就见效了。

就这样我从和平桥派出所办案队民警到办案队长再到办案副所长，从2009年到2020年都是综合素质提升期。那时候，我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，看昨天出警有没有打架的警情。很多单位都是无论什么警情，谁主班谁负责。但是会有一个问题，社区民警出警，接到了打架类警情，能够调解他也擅长调解还好，如果不能成功调解必须进行处罚，这就可能转为办案队的事情。如果完全依靠值班的社区民警，他如果当天没有对打架事件及时调查取证，没有做好全面口供笔录，后期就可能变成一个“骑虎难下进退不能”的信访事件。本来民警只是打架案事件的中间评理人，却会变成一个被投诉的人。你说冤不冤。比如某人被打了，有的民警会说，你先去医院看病吧看完了再来。但是人常常是在事件发生的第一时间才会讲实话，必须及时取证到位，哪怕他躺在医院里也要去问问，不能拖也拖不得。所以那年我总结了一套和平桥派出所的《接警规范细则》，从没有发生过超期案件，也没有被信访投诉。有人说我太小心谨慎了，但我想说这些规范细则可以保你平安处警。直到今天，我电脑里的笔录软件里，还有我2009年刚来和平桥派出所那一年做过的760多份笔录，还有我曾经审讯过的一个诈骗团伙主犯，在房间里偷偷对我说放他一马出去后就给我五百万的录音。穿了这身警服，我就必须爱惜自己的警服。

在派出所前后十一年，让我打好了综合素质这项基本功，2021年我调入刑大后，感觉就是一个人的专业能力提升期。可以说是一年办一个大案，再加几个重点案件。在特别复杂甚至自己完全不会不懂的大案面前，完全要靠自己去摸思路、想方法、求突破，这对于一个人绝对是思维上的快速提升。记得在公安部挂牌的镇江市首例“特大跨境电信网络诈骗案”中，我局实现了镇江公安首次对电信网络诈骗团伙的全链条打击。我局先后抽调警力200余名。这个专案中有一个很重要的突破点，就是主犯经营很多公司，与六个平台签订了会员单位协议，再以投资为名诈骗钱财，证明平台的非法性是项很重要的工作。

记得我跑去某个省级监管部门时，对方接待人员连办公室的门都没让我进，他直接在一楼大厅给了我三张纸说，你先回去准备材料吧。

我一看纸上面一行又一行密密麻麻的需要我去提供的各种材料。我一看人家这个意思，不就是给我一个下马威吗，他觉得我根本就提供不来这么多的材料。而我也呆在原地，因为我也真是没本事，根本无法提供这么多材料。几张纸上面，每一行字我都认识，但组合在一起我就都不认识了。我都不知道他写的是些啥东西，都是金融经济学有关的专业知识。我一个刑侦民警哪懂这些东西啊，我又不是金融学毕业的学生，我是学刑侦毕业的警察啊。可是作为警察我又必须出具这些材料，我前后用了三个多月时间，每天想办法，一点点弄明白，一点点去找资料，终于一张一张地拿出全部材料，先后到这个监管部门跑了五六次才弄完整。后来才知道，全国仅有几家公安出具了全面材料，最后成功拿到他们的非法性认定书，而我们局一次拿到了两份认定书。记得破案后有一位领导曾跟我笑着说，这次欠你一个功啊。我说年轻有机会。

但是在这次申请认定书的过程中，我确实感受到，人面对困难，一定要坚定信心，然后多学多思，三百六十行，人不会天生哪一行都懂，但是你坚持学，总能弄懂一点点，坚持坚持再坚持，困难的问题肯定能找到解决的办法，就算不能彻底解决，也能一部分解决。总比啥也不解决强。所以那三个月，我很多次想打退堂鼓，我不会这个，我干不了这个，我还是回去办案子吧。但第二天早晨再一想，我要不再想想其他办法，或许还能找到一点办法，就这样一点点往前走，我成功拿到了认定书。

就是这个案子里，我审讯主犯时，他在房间偷偷对我说，你放我一马，出去后我就给你五百万。他说他前面在其他地方被抓住后来花了九百万没事了。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吹牛，但凡事要小心谨慎，诱惑更是不敢碰，我赶紧跟领导汇报，领导说你先别拒绝，刚好去套套近乎，问问他怎么作案的，问出罪证直接固定下来。这也是一个策略。对付坏人你要用合法的策略，但合法的同时也要讲策略方法。坏人不会因为警察一本正经地教育“你要回头是岸啊”，坏人就立刻深受教育悔过自新回头是岸。坏人能成为坏人，往往是但凡有百分之一的利益，他都会铤而走险拒不认罪。我们必须收集有效的证据，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，让他感觉到做恶就必须遭受罪有应得的痛，痛得他不想再作恶，他才可能放弃作恶。

我们想尽办法才让主犯交待了犯罪经过，可是问题来了，我们听不懂。他说的全是杠杆、点差、对赌、标准化合约等等经济学名词。听得我们头都大了。听不懂这怎么做笔录？我想起曾经在和平桥派出所办过一个类似的投资诈骗的案子，就先去梳理那个笔录的脉络，然后分析这个案件的脉络，这个过程可有意思了，不是一天两天能说得完的，就是明明你不会，你还要逼着自己去学会，然后弄清楚整个东西，有理有据地找出所有罪证，将坏人绳之以法。而这种案件办完之后，你发现自己学会了很多别人不会的。所以拓荒的路一定要自己去走。

办这个案子的故事那可太多了，记得另外一个搜查小组，就是江苏最美警察刘扬他们那个组，到湖北进山抓人，半路下雨、山体滑坡，只好下车走进村子。走的满腿都是泥巴。村里人和嫌疑人家都沾亲带故，警察还不能光明正大地进村，否则亲戚们会通报消息让嫌疑人跑路。就这样进山找了两个礼拜，还是没有一点线索。领导都急了。

    

突然有一天，搜查队在山里远远望见一辆保时捷，大家寻思着大山里怎么会有保时捷呢，于是赶忙跑过去问车主，可山路就是，你看见容易，跑过去却很难，看见有一公里，绕山路跑过去却有三公里，跑得大家两腿发软脸色发白，终于截住了跑车，结果发现坐车上开车的人就是大家要抓的罪犯。当时大家那个开心啊，都笑得合不拢嘴了，比拍电影还神奇，大家就在抓捕现场拍了好多照片，只见那个罪犯坐在保时捷里一脸茫然，而我们的民警一个个笑得合不拢嘴。

    

还有一次我们进村抓一个女罪犯，大半夜的我们走山路悄悄摸过去，再翻墙跳进她家老宅，悄悄推门进去，突然见对面是一口棺材，那次把我吓够呛，大半夜的完全想不到，黑灯瞎火推门就看见一口棺材。后来才知道村里有习俗，老人年龄大了要先买口棺材放家里备用。那晚上我被吓过后，许久才平复了心情，又拿出手机灯照着用力推开棺材盖，看看罪犯到底是死了，还是躲在棺材里了。

说起来这都是故事。我们租了一辆车天天进山，最后跑着跑着，发现车头怎么突然飘起青烟来了，下车一看，原来是车轱辘被我们跑冒烟了，只好报废了换车。

还有一年，我们去抓捕一个逃犯，他躲进了大山。我们跟踪了好久，最后根据电子信息手段提供的线索，锁定他在大山里。可能我们去过他亲戚家，被发觉了，惊动了他，于是躲藏在大山里很多天的罪犯想出洞外逃了。突然有一天，我们发现四辆汽车同时开往东南西北不同的方向。这真是不怕罪犯会违法，就怕罪犯有文化。他还跟我们玩起兵法来了。这是我们以前从没遇到的情况。这该怎么办。我们立刻把两组人员分成了四组人员，每组跟踪一辆车。这就像是一只老鹰可以一次抓捕到一只黄鼠狼，可是一只老鹰未必能够一次抓捕到四只老鼠。狡猾的一只大黄鼠狼，变成四只小老鼠逃窜，让我们措手不及。那一次抓捕行动的失败也成为我心中的痛。后来我又想，会不会黄鼠狼从一开始就在玩老鹰，大山里的电子信号根本就不是黄鼠狼发出来的呢？

往事不用再提，再提都是笑话。记得我是一个小民警的时候也经常去抓赌，而现在的小民警是经常去反诈。记得当年有一次我们两个面包车，停到村子外，所有民警下车步行走过麦田进村抓赌，那天晚上又下着大雨，所有人都两腿泥巴。这多像今天的小民警一次又一次上门去劝说电诈受害人，爬楼梯浑身是汗也要阻止电诈分子作案啊。还记得有一次夜里，我们把小轿车停到赌场楼下，一楼门锁了，只能爬窗户，我们把竹梯子架到汽车后备箱，梯子不够高，只能搭到堵场二楼的晾衣服铁架子下面，我和张锐当时都很瘦，于是我俩悄悄爬上梯子，要先钻过铁架横梁之间的夹缝，然后才能爬进窗户，抓住了一窝赌徒。赌场老板到最后被带走了还在奇怪地问，你俩是从哪儿进来的？说来也是巧合了，这么多年过去了，虽然后来我和张锐都调到不同的单位工作，但是在2023年又是我俩同时被评为镇江最美警察和镇江最美警察提名奖，俩人又碰到一起了，就像我们当年一起爬梯子办案子一样。

今天再想当年，就像昨晚的一场梦一样。这场梦啊，永远也做不完，就像警察与罪犯的故事，就像老鹰与老鼠的故事，可能上辈子讲不完，下辈子也讲不完。这就是一对天敌，老鼠不要怪老鹰死盯不放，你既已成老鼠，老鹰就是要抓你。老鹰也不要怪老鼠狡猾逃窜，天底下没有一只老鼠会乖乖就范的。我既然选择做了老鹰，就要天天磨尖爪子，练好飞行本领，睁大千里眼，永不停歇地抓老鼠，虽然天底下的老鼠不是我这只老鹰就能抓完的，但是我这只老鹰可以让某一片草地上的老鼠变少。对了，老鹰还要时刻小心谨慎，因为有些老鼠会突然钻进荆棘丛，如果老鹰也一头扎进去，就脱不了身啦，荆棘丛里有小花也有毛刺，那可不是一个温柔乡。

（全文刊于《江苏警方》杂志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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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：丹阳公安、江苏警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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