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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夜饭的馄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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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夜饭的馄饨 [复制链接]

 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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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5-12-16 15:49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 来自: 江苏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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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亲擀皮的声音,是从腊月廿八的黄昏开始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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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嗒、嗒、嗒”,不紧不慢,像一种沉着的更漏,丈量着岁末最后的光阴。那声音是从厨房的水泥地底下渗上来的,带着砧板细微的震颤,穿过客厅,爬上我的书桌,钻进我正在写字的笔杆里。我知道,年的魂魄,就在这笃实的声音里,被一寸寸地唤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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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o4 d7 e; q1 b0 D+ b" e4 x1 e我总爱蹭到厨房门边看。父亲系着那条洗得泛白的蓝布围裙,袖子挽到肘弯,露出筋肉结实的小臂。一团醒好的面,在他手里像个听话的活物。他不用擀面杖,只用一根两尺来长、茶杯口粗的光溜木棍。那棍子在他掌心底下滚动,像是自己长了眼睛。面饼在他左手的指尖下旋转,匀匀地、徐徐地,像一朵摊开的白日葵。右手推擀的力道,却全在骨节上,是一种经过长久年月驯化了的、懂得节制的劲道。" |0 ~+ _# D' ]: H. 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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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皮渐渐薄了,透了,能朦朦胧胧映出底下深色木纹的砧板了,却任你怎么抻拉,总也不破。最后摊开来,竟有笠帽那么大,滑腻如绸,光润如脂,中心稍厚,边缘薄得几乎要化在空气里。父亲将它轻轻拎起,对叠几次,便成了齐整的一摞,拿刀“嘶”地一声划开,就成了掌心大小的梯形皮子,一片片散着,像一群敛着翅膀的、安静的玉蝴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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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 H* |( V& J4 V4 l. m. F馅是母亲调的。七分瘦三分肥的前腿肉,剁得极细,却又不失颗粒的筋骨感。荠菜是早先从野地挑来焯好冻着的,这时节竟还存着一点春日的青草气。肉馅里打了葱姜水,沿着一个方向搅,直搅到润润的、亮亮的,起了胶,能黏住筷子不倒,才把细细切碎的荠菜拌进去。最后撒一小撮雪白的盐,淋几滴琥珀样的香油。那香气,不是张扬的,是含着、敛着的,你凑近了,它才温温柔柔地沁到你鼻尖里,是土地与生灵最本分的厚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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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正的仪式,在包的那一刻才显出它的眉眼。一家人围坐在洒了薄面的圆屉旁,灯光黄黄地照着,暖气片“咕嘟嘟”地哼着。取一张皮子摊在掌心,指尖蘸清水,只润四边,中心是万万不能沾湿的。筷子尖挑一团馅,点在梯形的上底边,轻轻一卷,再就势将两角向里一弯,交叠,用力一捏——一个元宝似的馄饨便成了。它安安稳稳地坐在掌心里,鼓着小小的肚子,边角伶俐,带着一种敦实的、准备承受沸水与期待的庄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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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指法最是灵巧,一捏一个,排兵布阵般在屉布上立得精神。我起初总是笨拙,不是馅多了撑破肚皮,就是捏合不紧,煮时成了片儿汤。父亲便不说话,只拿起我失败的“作品”,将破口处沾一点点水,指尖一抿,便神奇地愈合了。他粗糙的拇指肚上有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,可那一下的抚触,却轻得像拂去一粒尘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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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G1 A: L6 S, G+ g; w8 L0 T腊月廿九的晚上,是必定要煮第一锅尝鲜的。灶上的大铁锅,水滚得像春天的泉眼,白汽蓬蓬地顶着锅盖。馄饨们被请入这翻腾的云雾里,沉下去,默一会儿,便又轻飘飘地浮上来,像一群刚被唤醒的、舒展着身体的白衣小仙。汤是早就煨着的鸡汤,澄黄清亮,撇尽了浮油,只余下一脉厚醇的鲜,在锅里安安稳稳地等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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头一碗,照例是给祖父的。他坐在那张老藤椅里,用微微发颤的手接过,并不急着吃,先凑近了,深深地吸一口那盘旋而上的热气,眼睛便眯了起来,仿佛这一口气,便将一整年的风霜都熨帖了。然后才小心地舀起一只,在勺边晾一晾,再送入口中,慢慢地嚼,半晌,喉结一动,满足地叹出一口长气,说:“是那个意思了。”* }7 M% N# C. D2 e& i, ^9 ~

# x8 E3 r- f4 C6 C我们便也跟着吃。牙齿轻轻咬破那滑韧的皮,里面温润的、藏着春野与日光滋味的馅便涌了出来,混着清鸡汤的鲜,一下子占满了整个口腔。那是一种无需言说的熨帖,从舌尖一路暖到胃里,再细细地渗到四肢百骸中去。窗外的北风似乎也识趣地远了,屋里只剩下一片哧溜哧溜的、心满意足的声响,和碗勺相碰的、清脆又温存的叮当。- P6 v; Y1 D6 c/ z+ k

) F4 q( @+ x. m5 y' i+ H吃完了,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。身子暖烘烘地懒下来,话也稠了。父亲会说些他小时候,祖母如何包馄饨的旧事;母亲则盘算着,明晚正式的“年夜饭”,除了这馄饨,还要配上哪几样小菜。我那时听着,只觉得是闲话,如今想来,那每一句里,包的岂不都是日子的褶皱,岁月的馅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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. l/ D7 b% [6 o0 Z1 f( s; J9 s6 Y后来,祖父走了,老房子拆了,我们搬进了有电梯的楼房。厨房亮堂得可以照见人影,却总觉得少了那层经年烟火的、温润的包浆。父亲也老了,手臂不再那么有力,擀出的皮,有时会厚薄不匀。超市里卖的机制馄饨皮,规整得像用尺子量过,可下到锅里,总少了那份筋骨与灵性,软塌塌的,像个没有魂儿的空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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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 q  B! j1 x& e- _8 U( {- Y今年的年夜饭,依旧有馄饨。是我坚持要父亲擀的皮。他起初推说费力,但终究拗不过我。那熟悉的“嗒、嗒”声又在厨房响起时,我忽然觉得,这声音穿透的仿佛不是面团,而是二十几年的光阴。他动作慢了,推擀的间隙,会停下来,揉一揉发酸的腰。我将包好的馄饨递给他检查,他捏起一只,对着光看了看边角的捏合,点点头,浑浊的眼里,闪过一点像少年时那样的、专注而得意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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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里,我站在阳台上,看城市被万家灯火煮成一锅璀璨而疏离的星河。寒风依旧,却再也吹不进钢筋水泥的堡垒。我想起那口老家的大铁锅,想起那蓬蓬的白汽如何模糊了昏黄的灯泡,想起祖父吸那口热气时微眯的眼。忽然明白,我们一年年执拗地重复这仪式,擀那些皮,调那些馅,捏合那些边角,守候那锅滚水,究竟是为了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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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守着的,哪里只是一碗吃食呢?我们守的,是那一点还能亲手创造“圆满”的、笨拙而诚实的指望;是那口还能将离散的我们,暂时“捏合”在一处的、滚烫的人间烟火;是在这越转越快、越分越细的世界里,还能为一个具象的、温热的“滋味”而付出的耐心与时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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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V  z) u6 W$ U% m7 B6 j4 Y/ z那馄饨的元宝肚里,包的哪里是荠菜与肉?包的分明是我们这些寻常人家,所能供奉给岁月最朴素的祈愿——愿离散的能聚拢,愿单薄的能丰厚,愿那易破的生活,总还能被一双温热的手,仔细地捏合成一个,暂时完满的、能抵挡一夜风寒的形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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