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阳人，磨年豆腐

边城小浪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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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 }6 T' c" h2 I我们丹阳的豆腐，是从自家石磨里淌出来的。年关的豆腐，更是一件郑重的事，像一种约定俗成的仪式。青石凿的磨盘，平日躺在天井角落，覆着落叶与尘埃。这时节被请出来，用井水刷洗得露出石筋，沉甸甸的，透着一股端然的凉气。

. e! a9 X3 {, e( J% ?2 @' C豆子是隔夜拣好的。金珠子似的黄豆，摊在竹匾里，经冬日的短阳晒过，收着一口袋干爽。母亲用木升子量了，倒进木桶，注满水。豆子“咕嘟嘟”地沉下去。浸了一夜，次日再看，豆粒吸饱了水，胀鼓鼓的，憨态可掬地挨挤着。水是清的，却透着一股厚实的生香，那是生命在寂静里膨胀的气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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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 F9 b7 ^! x" t# v+ u" O6 p( N( K磨豆腐，总是在腊月二十几的清晨。天色是鸭蛋青的，寒气能割耳朵。灶间却已暖起来，大铁锅里水汽蒸腾，白茫茫一片。父亲在磨盘前坐下，母亲执一柄长木勺，舀起连水带豆，从磨眼徐徐喂进去。父亲握住磨柄，不紧不慢地推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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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呜——嗡嗡——”

石磨转动的声音，沉钝而绵绵不绝。磨缝里先渗出些浓稠的、乳黄的浆汁，渐渐成了汩汩的、乳白的小流，沿着磨槽，温顺地汇入木桶。那浆汁带着豆的微腥和青草般的清涩，在冷空气里弥漫成一片实在的暖雾。父亲的臂膀一起一伏，那“呜嗡嗡”的声音便也一起一伏，充满了屋子。磨柄光滑，是被一代代人的手汗与岁月磨出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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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y2 n) l/ a; R. Q, v我小时最爱看豆浆从磨缝里淌出，觉得那是石磨流出的乳汁。也爱帮着添豆子，小手颤巍巍举着勺子。母亲会说：“慢些，心要静。磨豆腐急不得，一急，浆就粗了，豆腐便有渣子，不细嫩了。”她的手粗糙，可舀豆、喂豆的动作，却轻柔得像在照料婴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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磨好的生浆，要在大灶上熬。硕大的铁锅，豆浆“哗”地倾入，灶膛里塞进焦干的松柴，火舌“轰轰”地舔着锅底。不多时，锅里便起了细密的鱼眼泡，渐渐翻滚成浪。浓郁的豆香，被热度唤醒成醇厚的芬芳，冲出灶间，让路过的人都禁不住深吸一口：“哟，这家磨豆腐了！”

母亲是点豆腐的巧手。卤水盛在粗瓷碗里，清亮亮的。她绕着热气磅礴的大锅，将卤水如天女散花般，细细地、匀匀地点入。神奇便在这一刻发生。那浑然一体的乳白开始分化，凝成云絮般的豆花，与清亮的浆水渐渐分离。母亲用铜勺轻轻一推，云絮聚拢又散开。这“点”的功夫，是绝活，多点一分则老，少点一分则嫩。全凭经验，那是母亲与食物之间不可言传的默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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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 @; ^9 u& k" H, z# N2 N豆浆成了豆花，便可舀起一碗，撒上白糖，是年下第一道清甜。但更多的，要压成豆腐。豆腐箱搁在长凳上，铺上粗白布，豆花连着浆水舀进去，白布四面收起，覆上木板，再压上沉重的青石。于是，那泛着微黄的热气的水，便“嗒、嗒、嗒”地从箱缝里被挤出来，滴落盆中。那声音由急到缓，由密到疏，像一段光阴从容的滴漏。

; i# ?4 }0 H! ~* N6 D待时辰到了，卸去重石，揭开木板，展开湿漉漉的包袱布，一整板豆腐便赫然在目。方方正正，雪白莹润，微微颤动着，像一方凝固的月光。年豆腐成了。

' p: q# h0 Y/ f" }# @1 N它将被切成方块，养在清冽的井水里，从除夕一直吃到正月十五。可以下在暖锅的白菜粉丝里，可以油煎得两面金黄用葱蒜一烹，也可以简单地撒点盐，滴两滴麻油。无论怎么吃，那味道都是扎实的、清香的，有石磨的厚重，有柴火的温暖，有卤水恰到好处的收敛，更有那一整个清晨，一家人手臂的酸麻、等候的期盼与劳作后的喜悦，全都密密地压在了里面。

, Z8 p; Z+ }7 E. w- U如今，石磨早就闲置了，街上什么豆腐都买得到。可我总觉得，那机器点出来的、雪白整齐的豆腐，少了点魂魄。它没有那“呜嗡嗡”的沉吟，没有豆花在锅里翻滚的生机，没有青石压出的、带着布痕的朴拙相貌。丹阳的年豆腐，是磨出来的，是等出来的，是用汗水与耐心，从一颗金黄的豆子里，唤醒的一整个洁白的、丰盈的、有温度的年。

5 d4 }: O/ G: P$ v/ |那沉钝的石磨声，似乎还在耳畔响着。它磨碎的是豆子，磨合的是日子，磨出来的，是那再也回不去、却永远沉在心底的、一片白茫茫的踏实光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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