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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秋时节,走进长安城旧址。脚下的土地是松软的,像浸透了太多叹息。远处工地的打桩声闷闷的,一下,又一下,震得人心也跟着沉下去。忽然就想起冯唐来——不是那个写“春风十里不如你”的冯唐,是《史记》里那个等白了头发的冯唐。2 i! \1 ^5 ^1 y" U' 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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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《史记》读到冯唐传,总要在“文帝辇过,问唐曰:‘父老何自为郎?’”这句停一停。想象那场景:汉文帝的车驾缓缓经过郎署,看见个白发老翁还在值勤,顺口一问。冯唐怎么答的呢?“臣父故为代相。”我父亲曾是代国国相。然后呢?没有然后了。文帝“乃徙唐为车骑都尉”,调了个岗位,仅此而已。太史公写得节制,节制得让人心头发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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更吊诡的是后面。文帝跟他聊起赵将李齐,冯唐竟说:“陛下虽得廉颇、李牧,弗能用也。”当面说皇帝不会用人。文帝“怒,起入禁中”。过了好久,气消了,才又叫冯唐来问:“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、李牧?”冯唐这才细细道来,讲云中守魏尚的冤屈。文帝醒悟,“令唐持节赦魏尚,复以为云中守”。看,冯唐不是不会说话,他懂得在恰当的时候,用恰当的方式,说恰当的话。可结果呢?不过是“乃拜唐为车骑都尉”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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! u% I8 G1 M! ]6 S我常想,冯唐真傻吗?他明明深谙官场进退之道——该直言时直言,该等待时等待。可为什么还是“老于郎署”?或许问题不在他,在那个系统本身。汉文帝算是明君了,听了逆耳忠言能立即改正。可即便是这样的明君,目光所及依然有限。他的车驾经过郎署是偶然,看见冯唐是偶然,问那句话更是偶然。一个时代的用人机制,竟然建立在如此多的偶然之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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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 P ^, p% d, h! R* K这让我想起敦煌文书里那些“老于州县”的官员。P.2979号文书有则判词:“张某,年六十五,解褐授某州参军,历官州县四十三年,今任某县令。”四十三载,从青丝到白发,还在县令任上。判词末尾写:“虽勤恪之可嘉,亦年齿之迟暮。”勤恳值得表扬,但年纪实在太大了。那份冷静的残忍,透过千年墨迹直刺人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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冯唐的悲剧,不在于他等得太久,而在于那个系统本就不为“冯唐们”设计通道。就像现在的职场,总说“是金子总会发光”,可若埋你的土层太厚,发光给谁看呢?三十五岁焦虑、四十岁天花板、五十岁边缘化……时间成了最锋利的筛子,筛掉的未必是才能不足者,往往是“冯唐易老”式的时间性淘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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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在终南山访一座荒庙,残碑上有句:“冯唐老去,李广难封。”青苔已经爬上“封”字的最后一笔。那一刻忽然明白,冯唐与李广其实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——一个在等待中耗尽时间,一个在征战中错失时间。他们的时间都“错位”了:冯唐等到能说话时,听的人已不是当初需要听的人;李广赶上能打仗时,用兵的方式已不是他擅长的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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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 H W* m. t6 e* Y1 b) T黄昏时走出遗址公园,施工队正在埋设新的管线。穿工装的老师傅蹲在坑边抽烟,侧脸像极了我父亲。他年轻时是国营厂的八级钳工,改制后辗转各个工地,工具箱里还留着厂里的老扳手。时代一转身,他那一身本事忽然就成了“过去的技术”。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还在这里,就像没人问冯唐为什么还在郎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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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 `1 Y* ], T/ f% y% r冯唐易老。老去的何止是冯唐,是所有被时间留在原地的人。而时间这个裁判,从不解释它的判罚依据。我们读史时那声叹息,既是为千年前的冯唐,也是为所有在各自时代里“易老”的普通人——包括某个时刻,忽然看见鬓间白发的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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% m! }* l& @1 M5 Y5 @回到住处翻开《汉书》,在冯唐传那一页折了个角。窗外秋风又起了,吹得书页哗哗地响,像历史在轻轻地翻篇。而无数个“冯唐”,正被永远地夹在某一页里,成为后人偶然读到的一声叹息。那叹息很轻,轻得吹不起一粒尘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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