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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
烛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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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边城小浪子
时间:
2025-12-21 11:53
标题:
烛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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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强权面前,读书人自以为傲的文雅风度与清高姿态瞬间崩解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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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才明白所谓的气节在暴力面前不过是一触即溃的虚张声势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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甚至自己珍视的知识体系也随时可能成为被彻底碾碎的文化符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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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书楼里的灰尘,在午后的光柱里缓缓沉降,像一场无声的、金色的雪。空气里是陈年宣纸、松烟墨,还有蠹虫啃噬后留下的、微甜的朽木味道。他喜欢这味道,这静。指尖抚过紫檀木格上一函函蓝布书套,触感微凉,心里却是踏实的。这是他半生心血,从散佚的残卷到难得的善本,一册册收拢来,仿佛在时间的洪流里,打捞着文明的碎瓷片。窗外市声遥远,这里是只属于他的城池,由一笔一划、一字一句砌成。他总觉得,有些东西,比如这满屋的书香,比如读书人那份不合时宜的、对文字的敬畏,是能穿透些什么,存续下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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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板忽然闷闷地响起来,不是熟客轻盈的步点,是一种沉甸甸的、生硬的夯击声,杂沓而粗暴。灰尘被惊得乱舞,那几道光柱碎了。他心头一跳,放下手里那卷正在校勘的《水经注疏》,起身。门是被踹开的,阳光劈进来,刺眼。几个穿着皂色公服的人影堵在门口,逆着光,面目模糊,只有腰间铁尺和锁链偶尔相碰,发出短促、冰冷的铿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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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首的是个面生的官差,颧骨很高,眼皮耷拉着,手里捏着一张盖了朱砂大印的公文纸,边缘在微微抖动——不知是风,还是他的手。他的声音也和那铁器一样,没什么温度,平平地铺开:“奉上谕,清查违碍禁书。凡涉妄议、讥刺、悖逆,及南明伪史、野乘稗说,一概缴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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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人,此处皆是经史典籍,先贤遗泽,并无……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努力想维持住往常待客的从容,却干涩得厉害,像枯叶摩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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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官差撩起眼皮,看了他一眼。那一眼很短,没什么情绪,却让他喉咙里的话冻住了。官差不再理他,下巴朝里一点。身后那些沉默的影子便涌了进来,像一股浑浊的泥水,顷刻漫过他精心布置的书案、茶席,漫过那些洁净的、等待友人来品评的书画。靴子上的泥渍蹭在青砖地上,格外刺目。他们开始动手,不是翻阅,是扒拉。一函函书被粗鲁地抽出来,抖开,书页哗啦啦响,像受伤的鸟在扑腾。看几眼,有时根本不看,便随手一扔,丢进身后同伴拖来的大竹筐里。清脆的,是瓷质笔山落地;闷哑的,是砚台倾覆;更多的是书脊砸在筐沿、地面的声音,噗,噗,一声声,砸在他心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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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想上前,脚却像钉在了原地。一股热气从胸腔直冲上来,堵在喉头,又化作一阵冰冷的战栗,顺着脊骨爬下去。他想起了“字字看来皆是血”,想起了“文死谏,武死战”,想起了史书上那些秉笔直书、面折廷争的先贤,他们的名字在竹帛上熠熠生辉。那股文人的、近乎本能的意气,混合着对身家性命的巨大恐惧,在胃里剧烈地翻搅。他张了张嘴,想质问,想引经据典地驳斥这野蛮,想护住离他最近的那一架书——那里有他刚刚访得的、宋人孤本诗集。可当他的目光,撞上近处一个年轻差役随手将几卷《东京梦华录》残本漫不经心塞进已满是尘土的筐底时,所有的话,所有胸腔里鼓荡的悲愤与道理,忽然间被抽空了。只剩下一种近乎晕眩的虚脱。原来,那些在静夜灯下让他热血沸腾的节义道理,那些在文会上与友朋慷慨激昂相互砥砺的准则,在真实的、不加掩饰的权力面前,是这般……轻飘。轻得像那被抖落的纸页,在空中徒劳地打个旋,便归于尘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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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人!”他终于挤出一点声音,自己都吓了一跳,那么哑,那么卑下,“那……那是宋版,海内孤本,能否……高抬贵手……”他甚至不自觉地,拱了拱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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官差正从一个隐秘的夹层里摸出几册手抄本,翻了两页,嘴角似乎极细微地扯了一下,像是笑,又不像。他把那手抄本随意丢进筐里,拍了拍手上的灰,这才抬眼,正正看向他。那目光里,有种洞悉一切的、令人骨髓发寒的漠然。“读书人?”官差慢吞吞地开口,每个字都像秤砣,“认得字,是好事。可有时候,认得字,想得多,就是祸根。这些,”他用脚尖,虚点了点满地狼藉,“就是祸根。留着你的人,已是恩典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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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三个字,很轻,却像烧红的针,刺穿了他仅剩的、摇摇欲坠的什么东西。他站在那儿,眼睁睁看着竹筐被拖出去,一本他亲手用朱笔批注过的《世说新语》滑落筐外,封皮上他引以为傲的俊秀行书,迅速被一只沾泥的靴底践踏、模糊。原来,他引以为立身之本的“斯文”,他皓首穷经构筑的意义世界,在某种意志面前,真的只是一些可以随时被扫进角落、付之一炬的、无用的符号。读书人那点可怜的、用书本和想象垒砌起来的尊严与体面,在真实的暴力碾压下,薄如一层窗纸,甚至听不到像样的破裂声,就只剩下一地不堪的碎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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院子里,火光升起来了。竹筐被直接倾入火堆。先是焦卷,继而窜起明黄的焰,贪婪地舔舐着那些坚韧的、承载过无数智慧与悲欢的纸张。噼啪声细密地响着,像临终的叹息。黑色的纸灰随着热浪翻卷上来,无孔不入,飘进藏书楼,落在他的肩头,他的脸上,落进他空洞睁着的眼睛里。很烫,又很轻。他想起自己曾在这楼中,与友人彻夜长谈,辩经史疑义,论文章气节,烛火摇红,意气风发。那时觉得,这满室书香,便是抵御世间一切浑浊的堡垒。而今,堡垒从内部被一种他无法理解、无法抗拒的力量,轻易地拆解了。拆解它的,不是另一套更强大的道理,而仅仅是“不许”二字,以及支撑这两个字的、沉默的暴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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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渐渐小了,余烬在暮色里泛着暗红的光,像大地溃烂的伤口。官差们早已离去,院门大敞,如同一个嘲弄的嘴。夜是沁骨的凉,他慢慢地、慢慢地蹲下身,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地上冰凉的青砖。指尖触到一点异样,是半片残纸,从一个烧毁的线装书脊上剥落下来的,边缘焦黑卷曲,侥幸未被完全吞没。就着将熄未熄的火光,和刚刚爬上天边的、清冷冷的月色,他勉强能辨出上面残留的、半个模糊的字形。看了许久,他忽然想起,这该是那卷宋版诗集里,某一句的末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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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半片残纸,薄,脆,边缘被火舌舔得焦黑卷曲,像一只垂死的、墨色的蝶。就着将熄未熄的、那一摊暗红余烬的微光,和刚刚爬过屋脊、清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月色,他辨认了许久。那是一个字的局部,墨色已有些晕散,但骨架还在。是“存”字?还是“在”字?抑或是“心”字的一角?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不能确定。那些烂熟于胸的间架结构,那些他曾以为铭刻在血脉里的文化密码,在这一刻,竟变得如此陌生,仿佛隔着一层再也无法穿透的毛玻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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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气漫上来,浸透了他的夏布长衫,沁入肌肤,是粘腻的寒。院子里,灰堆偶尔“噗”地一声,迸出最后一星转瞬即逝的红,旋即被更深的黑吞没。那是一种彻底的、万籁俱寂的静,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缓慢流动的声响,和心脏在空腔里,一下,一下,沉重而徒然的搏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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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蹲在那里,蹲在一地狼藉与虚无的中央,很久,很久。直到腿脚麻木,失去知觉,仿佛自己也化作了这废墟的一部分。那半片纸,始终被他无意识地捏在指尖,没有丢开,也没有更紧地握住。它就在那里,一个微小、具体、却无从辨识的残留物,一个所有意义被抽空后,剩下的、坚硬的真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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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色,移过了一片烧剩下的、蜷曲的梁木影子,冷冷地,照着他,也照着那一片死寂的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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